最后两字,他喃喃如自语。

    罗公公却听得清晰,不由心中大恸。

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又一杖落下,元黎手肘撑地,慢慢吐出一口血。

    圣元帝眼底惊痛交加。

    “朕花费了这么多年,教导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,教你放下执念,放下偏执,你便如此冥顽不灵么?”

    元黎低声一笑。

    “儿臣也希望,自己能做到无心无情。可惜……咳,儿臣时常感到冷,感到孤独。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,也许父皇都已经忘了,可儿臣都记得。记得母后,记得兄长。父皇还能有新人,儿臣,却找不到自己的那盏灯了。”

    “母后常说,世间诸法,自有缘分,也许,儿臣与父皇、母后,兄长的缘分,便是如此。下一世……”

    下一世,都不要遇见了。

    元黎肆意一笑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咬牙撑着,再次跪直身体。

    禁卫还欲落杖,圣元帝厉声:“住手……”

    一道杂沓脚步声自雨中奔来。

    “陛、陛下。”

    宫人惶恐的跪在阶下。

    圣元帝问:“何事?”

    宫人:“刚刚在太液池边,太、太子妃被苏侍妾推下水了。”

    圣元帝面色一变。

    原本微阖着双目的元黎亦猛地睁开眼,双目如电,落在那宫人身上,仿佛要剜出两个血洞。

    “你说……谁——谁落水了?”

    “太子妃,是太子妃。”

    元黎怔愣了片刻,继而意识到什么,撑着地,踉跄站起来,发疯般朝殿外奔去。

    太液池边已一片兵荒马乱。

    少年双目紧闭,安静躺在池边柳树下,身上沾满水草。

    宫人们围在旁边,焦灼的等着太医过来,都不敢随意触碰或挪动少年身体。

    苏煜则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,被侍卫押着,瘫软在一边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,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他失力的,绝望的,一遍遍重复着。然而根本无人理会他的话。

    太医终于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。哆嗦跪到地上,手指刚搭上少年脉搏,便被人从后提着领口丢到一边。

    太医惊怒,等看到肇事者,一下失声。

    “太、太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宫人震惊望着一身血色,自雨中奔来的元黎。

    元黎一直挺拔的背脊此刻轻轻颤了下,半跪下去,双手颤抖着,抚上少年明净脸庞。一时只觉如在梦中般。

    “过来,救他。”

    元黎红着眼,哑声。

    太医会意,忙凑上前,先往少年口中塞了颗吊气的药丸,又带着医童,帮云泱将胸腔内的积水给排出来。

    云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七窍被冰冷塞满的窒闷。

    神魂半游半移间,过往记忆碎片犹如暗夜里的萤火一般,自四面八方涌来,拼凑在一起,渐拼凑出一副完整画面。

    巍峨肃穆的皇宫,灯火辉煌、布置华丽的宫殿,独自坐在案后饮酒的玄衣少年。

    真是奇怪,明明殿中坐满衣着华贵的贵要子弟,琳琅满目,耀耀生辉,可他迈进那座大殿的第一眼,就看到了那个只穿着件玄色滚金边衣袍、眉眼冰冷如雪的少年。

    他从北地来。

    其他贵族少年都热情的围到他身边,对他嘘寒问暖,说着赞美的话。

    只有那个人不理他。

    可那个人长得真好看呀,剑眉凤目,俊美无俦,比大哥和四哥还要看好。

    兄长们都夸他比小程咬金还要漂亮可爱,这世上怎么会有不喜欢他的人呢。

    他可是最招人喜欢的。

    小小的少年,星星般晶亮的眼眸转了转。

    顷刻,手中已多了个酒葫芦。

    他趁着母妃不注意,偷偷溜到对面席上,隔着食案,大方的将酒葫芦往前一伸:“哥哥,这是我母妃酿的绿蚁酒,我请你喝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唔,喝了我的酒,我们就是朋友了哦。”

    母妃的绿蚁酒在北境一坛千金,没人会不喜欢。

    玄衣少年喝酒的动作一顿,抬头,微垂的长睫下,露出双寒瘆瘆的眼睛,如同刚开锋的利刃一般。握着酒盏的手,亦微微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他看着对方,讶然张大嘴,有点茫然。心中有点生气,这个家伙好不识好歹。难怪大家都离他远远的,不喜欢和他说话。

    “殿下!”

    一个年长的太监匆匆赶来,低声提醒:“殿下,这是太后寿宴,要以大局为重,不可冲动呀。前两日在书院,您非跟大皇子过不去,被陛下责罚的伤还没好呢,今日再任性妄为,又该激怒陛下了。”

    太监哄完那个,又转过头,笑眯眯哄他。

    “老奴带小世子到别的地方玩,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只能有点不高兴的拿起自己的酒葫芦,坐回到母妃身边去。

    等一抬头,原本闷头喝酒的玄衣少年,忽然搁下酒杯,恭声和御座上的皇帝说了句什么,起身往殿外走了。

    皇帝脸色明显不悦了下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那太监的话,转头问母妃:“母妃,那个哥哥怎么了?”

    母妃神色严肃的教他不要多事。

    可他如何坐得住。

    他还是趁母妃不注意,随便寻了个借口,悄悄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少年在夜色里踽踽独行,一直走到了远离喧嚣的太液池边。之后便站在池边柳树下,唇角紧抿,望着被宫灯照的粼粼发光的池水出神,显然在想心事。

    他躲在假山后,偷偷瞄了会儿,有点拿捏不准要不要露面。

    踟蹰间,却忽然看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少年身后,他陡然意识到什么,吓得睁大眼,来不及发声,黑影突然出手如电,用力一推,将少年往池中推去。

    少年毫无防备,登时坠落。

    灯光太暗,他看不清黑影面目,却看到了那人宽袖下的手臂上,一道殷红的月牙胎记。

    黑影驻足片刻,带少年彻底坠入水中,便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他顾不得多想,奔到池边,搜寻着水中动静,大声道:“哥哥,不要怕,我来救你!”

    之后便是一片冰冷的黑暗。

    胸口被人用力一压。

    云泱吐出一口水,皱眉,悠悠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央央!”

    熟悉的声音穿进耳朵里。

    云泱努力睁开眼睛,看到了元黎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。

    多年前冷漠如雪的玄衣少年和眼前人渐渐重合。

    一时间,云泱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真醒了,还是仍在做梦。

    “央央。”

    直到元黎紧张的又唤了第二声,云泱方回魂,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他落水了。

    现在应该是及时的被人救了上来。

    元黎眼睛通红,浑身都散发着浓烈杀气。

    云泱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孤僻少年,有点难受,伸出手,轻轻擦掉他脸上水色。

    “我没事,你不要难过。”

    这时,圣元帝也亲自赶了过来。

    苏煜欲扑过去辩解,被侍卫死死按住。

    圣元帝沉默扫视一圈,问御医:“太子妃如何?”

    御医忙答:“幸好抢救及时,没有大碍。只是,太子妃本就体弱,一下掉进那么冷的水里,又灌了那么多冰水,腹中胎儿能不能保住,就全看天意了。”

    原本还在挣扎的苏煜一下愣住。

    圣元帝已厉声:“什么叫全凭天意,无论用什么法子,务必保住太子妃腹中胎儿。”

    “是、是,老臣遵命。”

    御医硬着头皮应下。

    圣元帝接着道:“苏煜,押入大理寺。”

    苏煜遽然变色,根本没有机会开口,便被侍卫堵住嘴押了下去。

    御医在一边听得暗吃一惊。

    陛下没把人关进慎刑司,而是直接打入大理寺大狱,便是等于要将这位苏侍妾意图谋害皇嗣的事昭告天下。

    没人会天真的认为,一个侍妾,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行此事。

    这罪名,最终要大皇子府一起承担。

    那玉妃身为大皇子生母,无论有没有掺和此事,都再无登上后位的资格了呀。

    “罗恩。”